小時候看草臺戲,大部分戲劇臺本冗長,一幕戲情節漫長,特別是咿呀咿呀喂哦呀喲這般的唱詞,大多難以聽懂,小時候看戲完全是看個熱鬧,很少對某部戲有足夠深的記憶。但唯有一部丑角戲《王瞎子鬧店》,情節短暫,全劇也就一節課時間(約45分鐘)唱完,并且故事生動有趣,情節緊湊連貫,臺詞搞笑逗趣。是一部難得的小品式戲曲。
經典荊州花鼓戲《王瞎子鬧店》
《王瞎子鬧店》這出戲主要是講一個名叫“羅客人”的盜賊跟蹤兩個進京獻寶的舉子,投宿在姓“姚”的老板的客店。此事自小雙目失明且為人熱心的王瞎子察覺,巧約唱小曲的大、小幺姑一起來到姚的客店。當天夜晚,在羅幾次行竊之時,王瞎子巧斗盜賊,整個過程演員幽默夸張的動作,充滿鄉土味的方言調侃詼諧搞笑,最后終于將羅抓獲。這戲曲的故事情節緊湊,引人入勝,臺詞詼諧幽默、頗為有趣。
戲內比較有趣的情節,一是王瞎子繞口令般的數數。
二是王瞎子和姚老板捧哏逗趣,每次都故意將旅店家里的對聯故意念錯,吃胡椒磨子糯米粉子等。
三是王瞎子巧斗盜賊,每次故意搞破壞,雖然眼目盲,但是心境明。
里面有很多令人捧腹的臺詞:比如:念數字的環節,小時候我們經常模仿:123456789,987654321,87654321,754321....
他向姚老板吹噓他兄弟是手持銀槍管千軍萬馬。原來他兄弟是拿著麻梗竿放鴨子的……?
還有眾多家鄉方言,用方言表述出來也非常有趣。
關于《王瞎子鬧店》,作家沈虹光在其散文集里專門寫了一篇《王瞎子數數與方言的妙趣》現摘錄如下:
沈虹光說戲:王瞎子數數與方言的妙趣
2012.02.08?
來源: 文藝報 ? ? 作者: 沈虹光
一個江湖盜賊盯上了懷揣寶物的書生,跟蹤到小店投宿,準備夤夜行兇劫寶。算命的王瞎子發現盜賊的企圖,見義勇為,終于成功地擒獲盜賊。戲劇的精彩不在結果而在過程,健全人要抓個賊都挺難的,一個瞎子怎么能做到呢?這就是故事的懸念,也是荊州花鼓戲《王瞎子鬧店》的看點。從發現盜賊,到探店、摸店、鬧店,直到人贓俱獲大功告成,居然弄得絲絲入扣,出乎意料而又在情理之中,充滿了喜劇的智慧和機趣。據傳荊州花鼓戲有三出半瞎子戲,這是最受歡迎的一出。
荊州花鼓戲并不局限于荊州,方言口音差不多的江漢平原都有流行,雖沒有漢劇老到氣派,但與楚劇一樣,也算湖北民間有代表性的地方劇種。舊時江漢平原水患頻仍,逃水荒的人們走到哪里就把花鼓戲唱到哪里,漁鼓簡板伴奏,人聲幫和,就是討個生活,也叫“沿門花鼓”、“地花鼓”,慢慢發展才唱上了臺子。解放后百業興旺,成立了國營的花鼓劇團,有政府派來的干部領導,藝人成了革命文藝工作者,更加正規起來。
外地人提到花鼓戲,就知道湖南的《劉??抽浴?,對湖北的花鼓戲很陌生,只有把歌劇《洪湖赤衛隊》搬出來,說到“洪湖水”的音樂的源出,那美妙迷人的“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的旋律就來自湖北的花鼓戲,外地人才恍然大悟:“啊,湖北的花鼓戲也很好聽??!”潛江毗鄰洪湖,正在江漢平原之中,也流行花鼓戲,年節間一去二三里,村村都有戲,頂尖的女演員被老百姓稱為“花鼓皇后”,下鄉演出前呼后擁眾星捧月,生伢兒坐月子都有“粉絲”來幫忙洗尿布,可見受歡迎的程度。
老藝人何干青也有名,他12歲逃水荒時學戲,開始唱旦角,小男伢包起頭來也清清秀秀的。他的堂叔也是他的師傅慧眼識珠,看出侄兒有人緣有噱頭,讓他改行學丑,《王瞎子鬧店》是他的看家戲,演了一輩子。潛江花鼓劇團建團50周年慶典,他老人家被請出來,演的也是《王瞎子鬧店》。老人家一點不馬虎,瘦巴巴的頰骨上還搽了兩抹紅彩,一根竹竿點點戳戳地探著路,眼皮子翻翻著,嘴皮子翕動著,念念有詞:“從前有個老和尚,他的八卦比我強,他算夜晚有月亮,我算白天有太陽,他算廟里有和尚,我算和尚不能討婆娘?!庇^眾一聽就拍巴掌大笑。這是開場白,接下來就是數數了。
為什么要數數呢?因為“師傅說了,要把命算準,全憑嘴皮子狠”,王瞎子數數練的是嘴皮子功夫。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六五四三二一,七個數字簸豆兒似的顛來倒去反反復復,一會兒是“一”,一會兒是“七”,排列得無比復雜無比冗長繞口,演員要把復雜冗長繞口的數字數得飛快數得清晰,得有高超的口齒技巧。
何干青已是奔八十的人了,嗓子漏風,絲絲拉拉拖泥帶水的,想快也快不了,第一段平淡無奇。發力提速是從第二段開始的,他杵著竹棍,微仰著臉,只動嘴皮,一連串的數字如細珠般快捷而不間斷地從他嘴里吐出。用老了的聲音已不明亮,但他咬字精準,報詞清晰,仍讓觀眾叫好。叫好聲刺激了老人的好勝心,更加抖擻,更加拼命,一輩子的榮耀就在這一遭似的,吐出的數字更細更密,密不透風,密得不容他換氣。那七個數字仿佛著了魔,循環往復沒完沒了,這時,可憐的老藝人反被自己數出來的數字控制了,脫不得身,只能憋著氣往下數,身體都憋彎了,憋得沒有氣了要斷氣了,才在觀眾的掌聲和笑聲中結束。
《王瞎子鬧店》是個以嚼白、噱頭為主的鬧頭戲,早先藝人們沿門賣藝乞討生活,自然顧不上格調是否高雅,能搞笑就行,葷的臟的都來,所以舊時有“花鼓淫戲”的說法,是不讓登大雅之堂的。解放后政府派來的干部改造戲班凈化舞臺,禁了“淫戲”、“淫詞”。有一年荊州地區召開花鼓戲研討會,對《王瞎子鬧店》也作了整理加工,刪掉了庸俗的噱頭和不潔的臺詞,突出了王瞎子的正直和機智。不料再度演出觀眾卻有意見,說不該將數數也刪掉了。原來干部們認為,數數是技不是藝,既不表現正義戰勝邪惡的主題,也不推進抓盜賊的故事情節,戲劇講究前鋪墊后呼應,幕啟時墻上掛一把槍,后面這把槍就一定要起作用,這是編劇常識。數數前不著村后不挨店,單擺浮擱鼓了一個包,應該刪去。
演員們不懂編劇法,但知道臺下的要求,這數數本來是《王瞎子鬧店》的又一個看點,觀眾既要看藝也要看技,王瞎子一出場,觀眾就要聽數數,看他嘴皮子利不利落,你把它刪了,觀眾的期待就落了空,自然不滿意。演員們于是自作主張把數數又加上了,后來就一直沒敢動。
我頭一次看王瞎子數數,最強烈的感想卻不是演員嘴皮子的技巧,而是方言的音樂性。荊州花鼓戲使用荊州地區方言,荊州地區很大,包括整個江漢平原的十幾個縣市,口音相似但也有些微差異。武漢人分辨不了那么細,圖簡單,擇出其中天門和沔陽兩個縣做代表,籠統地將這地區的方言稱為天(天門)沔(沔陽)話。
與直杵杵硬邦邦的武漢話相比,天沔話更多婉轉起伏,就是數個“一二三”,音程也頗不平淡。湖北近年的兩個新作品,大歌舞《家住長江邊》和現代花鼓戲《十二月等郎》,其中都有數數的段落,前者是數蛤蟆,后者是數魚兒,使用的都是天沔話,數字間還嵌入了“呀”“哪”“啊”之類的助詞,數起來似說又似唱還能擊節上板:“一呀二呀三哪,三哪二呀一呀,一呀二呀三哪四呀五啊六(lou)啊七呀!七六(lou)五四三二一四三二啊一呀!”我試著用普通話模仿這節奏來數數,數字們就像一群傻小子七愣八拱站不成型,排不好。再換武漢話,小子們倒是把隊伍排好了,可就是死死板板沒有光彩。只有換了天沔話,數字就活泛了,頓時成了一個個小精靈,在風擺柳浪中走,“啊一呀,一呀,一呀二呀一呀”,抑揚頓挫的節奏和搖曳多姿的韻致都出來了。
《數蛤蟆》是江漢平原的老民歌,其中也有數數,但不知民歌的數數與王瞎子數數誰在先誰在后,抑或英雄所見略同,唱歌的與唱戲的民間藝術家不約而同地發現了本土方言的妙趣?!都易¢L江邊》和《十二月等郎》都是女聲數數,“一呀二呀三哪,三哪二呀一呀”,女孩子的聲音清凌凌的透明,像唱歌一樣優美動聽,又像游戲一樣滑稽有趣,把荊州方言的音樂性發揮到了極致。
又想到了歌劇《洪湖赤衛隊》,與數數一樣,用普通話、武漢話唱“洪湖水浪打浪”,也沒有光彩,換成荊州方言,嚼起來都香。所以《洪湖赤衛隊》最初演出,王玉珍一代原創演員用的就是荊州方言,看過初版的老觀眾再看普通話版的,老覺得別扭。
我特別就此求教于一位游學過意大利的“洋”音樂家。他說,音樂源自語言,“洪湖水浪打浪”源自荊州方言,就像意大利歌劇非得用意大利語唱一樣,“洪湖水”用方言唱才有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