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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CTV朗讀者

程何——瘋子是上帝的寵兒

汽車載著程何消失在南六環外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已是凌晨四點半。就在18個小時前，程何剛剛從英國飛回北京。就在4個小時以后，她又要飛往美國。一邊是倫敦西區，一邊是紐約百老匯，都是音樂劇愛好者的圣地。而中間這短短24小時不到的時間里，是比休息調整更加重要的一次演出。

所有的嘉賓都已經離去，各個工種也僅留下必要的幾個人員。大家在設備箱上，觀眾席里，尋找一個舒適的角落，抑或蜷縮，抑或平躺，用帽子或手臂蓋在眼前，阻擋著打擾他們休息的光線。這燈光已經連續照明了將近20個小時，他們的體力卻已經燃燒了整整十天。他們紅著眼睛，從別人嘴里聽到一個并不明確的大概說法：剛才的朗讀，要重新錄。

換做平常的理解，重來一遍意味著瑕疵。然而這獨特的最后一場朗讀，是以音樂劇的方式呈現的，而音樂劇謝幕后的重新登場，是被稱作“返場”的額外表演，是觀眾意猶未盡的要求，是一種殊榮。這首節選的歌曲《不會成真的夢》將要被重新加長。

彼時已是深夜兩點以后，程何與劉陽已經到達了體力的極限。如果“加演”，意味著他們將不再有哪怕半個小時的休息。重新編曲，排練，演出錄制，收拾行李，直奔機場。隨行而來的工作伙伴表現出很深重的憂慮，但程何幾乎沒有半點遲疑：“好的，這個應該不難?！彪S后她道出了一大串自己的想法，從音樂編輯到臺詞調整，一切似乎早已了然于胸：或許看過導演最初的設計，她早已籌劃了一個更加完美的版本。

? ? ? ?節拍器、音編軟件、數以百計的原曲譯配版本，程何幾乎以一己之力，開始了這段突如其來的即興創作。她的小伙伴看穿了我詫異的心情，笑著說：“這并不稀奇，我們都是這樣的，一個人要當一個團來用?！痹趧倓偲鸩阶非笠魳穭粝氲臅r候，程何做過翻譯，執導過排練，打過字幕，運營過微博，甚至還做過票務。

? 她對于一切力所能及的事情，只有一句輕描淡寫的回答：Okey Dokey。

Okey Dokey 是美國的俚語，實際就是OK的一種變體。距離他們上臺訪談還有不到兩個小時，我在與程何最后的臺本溝通，而這俚語的OK是出現得最多的一句。

“我們這里就講一下你在最初選擇時候的惶恐，可以嗎？”“Okey Dokey”

“雖然會有點難以啟齒，我們希望你可以簡單帶到一下抑郁癥這件事?！薄癘key Dokey”

“我們絕不是消費羅老，而是找一個最莊重的方式懷念她?！薄癘key Dokey”

每個答應并非順利，有些話題上，明顯可以感覺到她的遲疑和擔憂。這些話題可以清晰地找到標簽：一切與他人相關的事。我臆測程何更喜歡沉浸在自己一人的世界里，因為那里可以放心從容地做事，不用擔心受到傷害或傷害到別人。如果不是對音樂劇的執念，實驗室確實是個不錯的容身之地。

但感性的色彩在程何的身上是如此的濃烈，每一片樹葉的飄零，每一滴雨水的破碎，都可以在她的世界譜寫出一組旋律，配以帶有韻之美的字句。然而世界的運行總是與這樣豐富變化的內心有些出入。我總以為這是文人注定承受的罪，感受常人不曾察覺之痛，思考常人無法理解之事。不同尋常并非她們刻意追求的境界，但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時而令人欽佩，時而引人發笑。

“那咱們化妝吧，給你好好打扮一下?！薄鞍?？一定要嗎？我很害怕化妝，有時非畫不可都是問劇團的男生借的化妝品?！?/span>

“想不到第一次登臺就是和我的“男神”大貓老師同框?！背毯嗡f的大貓，就是劉陽。

他非常高，身高一米九二，遠比我在劇照和視頻里感受到的還需要仰視。瘦長的身形，富于變化的表情，如果對《堂吉訶德》稍有了解的話，就會覺得他是這個角色不二的人選。今天是彩排的日子，他比程何提前離開倫敦，拎著一個英倫風濃郁的箱子，出現在我們面前。他酷愛講話，可以隨時隨地用一切臺詞、歌詞、段子講出他想說的一切，在等待登臺彩排的短短時間里，他用貓一樣的好奇心，呈現出比鸚鵡還要豐富的表達。

大貓看起來遠比他真實的年齡要年輕很多，這應該是藝術神奇的魔力，也或許是一顆冒險的心帶來的狀態加成。與程何一樣，他也放棄了別人眼里羨慕的工作：北大的教師。對于當時已經是三十歲的他，這樣的決定確實不容易。幸運的是，他與程何的遇見，讓彼此感到了寬慰：在黑夜中前行，雖然撥開荊棘看到的不是太陽，但對面那張同樣驚喜的同路人的笑臉，卻也足夠溫暖。

是的，已經有無數人問過了，答案也一直沒變：他和程何不是情侶。但每次出國看戲，他倆總是形影不離。了解他倆的朋友說，劉陽是程何所有內心戲最好的表達。這不禁讓人想到了經典音樂劇《歌劇魅影》中魅影與克里斯汀的完美搭配：Your spirit and my voice in one combine. ?

?盡管這次節目并不是以劉陽為主角，盡管程何還在國外只剩他一人來彩排，但劉陽并沒有因此有任何遲疑保留。他很得意地展示著自己新買袖釘上印著的詞句，左手是“TO BE”，右手是“NOT TO BE”。哈姆雷特一生優柔寡斷的疑問，并未在這個勇往直前的堂吉訶德的右手左手之間，來回地慢動作重播。

我撥通了肘肘的電話。肘肘是程何的同事，這是在她們內部的昵稱。年輕人踏入職場可能會有四種名字：要么大家相敬如賓地恪守著對方身份證上的發音，要么保留對家族姓氏的基本尊重卻用小張小劉提醒著你目前的資歷，要么徹底割裂翠花狗剩的陰影搖身一變成為Fiona或Stephen。除去以上三種，你便是幸運的，因為你可以有個親密無間的小名。

不久之前剛去到了上海思南公館的朗讀亭，立刻又接到了節目組的邀請，肘肘驚喜的神情即使隔著電話聽筒也可以被看到。對于我而言，在接下來只有一周的時間里，要準備一個以前從未了解的嘉賓，挑戰大于期待。更加戲劇化的情況是：直到28號錄制當天，主人公程何都一直在倫敦，而29號又要立刻飛去紐約。這可丁可卯的一天檔期，可以說是命中注定的緣分，但彼時只是我心中一團更不安的陰影。

?與程何一樣，與劉陽一樣，與一切只用昵稱稱呼同事的領域的年輕人一樣，肘肘拍著胸脯將所有前采需要了解的信息，分門別類地整理出來，條理清晰地向我做了介紹。我在沒有與程何有任何接觸的情況下，已經完成了對采訪對象的基本素描。更令我驚喜的是，自稱對何何（程何的昵稱）了解還不夠深入的她所講的一切，在我與程何本人聊過后，吻合度高度一致。肘肘說，對何何的關注和關照，是她們團隊每個人無需提醒的認可。

?嚴重的抑郁癥患者，是對自己生命毫無眷顧和憐惜的。程何與肘肘還有其他小伙伴們達成了一個信守一生的承諾：每當何何感到無法承受的生命之絕望時，永遠要第一時間向伙伴們求助。她做到了，她們也如同珍視自己生命般去保護了她。在那段最難熬的日子里，程何瘦了很多，頭發掉了很多，眼淚流了很多，但她和大家拉著的手從未放開。

如果想要尋找珍寶，但周圍卻只有垃圾，絕大部分人會哭泣絕望，然后在這灰色的現實中慢慢學著接受。然而卻有一個拾荒者，在垃圾堆中翻出一片彩色的玻璃，把它舉到眼前，陽光下看到了一片彩色的世界。于是他開心地笑了，開始出發去追那彩色的太陽。

這是一個瘋子的故事，也是程何的故事。一個堂吉訶德式的故事。

從小程何便是大人嘴里品學兼優的“別人家的孩子”。擁有過人的天資也好，找到巧妙的方法也好，她不是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的學霸，而是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的學神。沒有參加中考，通過奧賽保送高中。沒有參加高考，通過奧賽保送清華。即便對課程并不擅長且常有懶散，但依然拿到了保研直博的資格。她是家鄉報紙上的?？?，是弟弟妹妹們神龕里的偶像。

“可是我并不開心?！蹦膫€人敢保證自己在聽到她的苦惱時不會冷嘲熱諷地在腦子里飄過一句“真不知足”呢？當她發現自己都無法自控地想要維持弟弟妹妹眼中的高大形象時，她驚恐了。究竟該活成誰想要的樣子，這成了每天每夜撕扯折磨她的魔障。

她必須面對一個選擇，這個選擇會讓自己從所有期待的視線中消失，會讓父母在栽培十余年即將收獲的前夜落入深淵，會讓一切惡毒的訕笑從此盯上自己直到它們期待的一蹶不振如期降臨。

她想到了那一天，那堂數學課。

16歲高二的一堂數學課上，程何將自己最愛的一首音樂劇歌曲，翻譯成了優美傳神的中文。

那一天，她成了上帝的寵兒。

導演：成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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